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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我去了一次北京。

    好像也記不清去的理由,就是想放自己一個假,找個地方躲起來,任誰也找不到我。最後我找到了北京。你看那蕭瑟冬天裡的枯樹,這些景緻,曾烙印在誰的生命裡,自成格局;又有多少人影在皇城之中來來回回,塗抹著千年興亡。也許北京這個地方,就是一副畫,你只知道每個古蹟的雲淡風輕和城市裡的燈紅酒綠,又誰能明瞭,這塊大天大地之間究竟有著多少歷史塵埃。風忽而吹起,落葉散到空中,獨自搖擺下降,也像人的一生,歷經抉擇失措,孤獨不是一個空寂概念,而是在茫茫人海裡,喟嘆著歷史的大江東去,同時觸景傷情著自己的難解傷心。

    我總覺得,生命需要失意,那種失意就是為了要讓很多捨不得放手的人,了解到生命不過就是日升月落,落花鋪成一片道路,踩過之後,薄薄塵泥,也該隨風而逝,北京就給我這種感覺。多少朝代樓起樓塌,戰禍紛飛之後,舊日煙華盡散去,那些宮殿、那些長城、那些庭院,何嘗不是如我一般的失意者呢?不過天地無聲,它們只能在太陽高掛後的陰影裡顧影自憐罷了。看繁華大街上熙來攘往,眼花迷亂,而最原始的生命撼動力,居然就藏在這無數的熱絡人潮當中,大隱隱於市,讓人不禁長嘆一聲,因為你知道你在看古蹟時的內心激動,這龐大天地只有無言以對。

    第一個激動處,是長城,居庸關長城。北京是個大天大地,越遼闊的國度,培養出來越大度能容的情調,臺灣的小山小水,如果缺乏了出走,便很容易陷入過於狹隘的思維角度裡面。所以我去了長城。居庸關的奇險,不是普通人能夠明白的,挾燕山與太行山,坐落峽谷地,萬夫莫開的氣勢,把居庸關的色彩調得蒼涼壯闊,是一種孤寂的仰視美,一但爬上,才覺生命之小,宇宙之大;唯大山中如此一關,深得天地間的生命韻律,試想當年,多少快馬加鞭和多少據險而守在這裡相互碰撞,像城牆一樣的延伸,綿延百代,它在此守著中華文明的璀璨,在此見證著興亡更替,居庸關沈默而優美,就如同它被建造時的蜿蜒曲線,它被蓋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心裡,陡峭的階梯是辛苦,烽火臺是穩重,有著弧度的城牆是曲折,一塊一塊咬合在一起的磚牆,則是它說不完的故事。金剛經裡說:「不驚、不怖、不畏」也許就在安慰這些守著帝國萬裡邊疆的年輕面孔,如來說:「微塵非微塵,是名微塵;世界非世界,是名世界。」,浮雲希碎,光映藍天,只有等時間到了,心境開了,方能了悟天地的語言,凡是有大美而不言。當千萬大軍壓境,這些守著烽火臺的軍士們,恐怕是無法體會這些,多麼希望這時能有個人告訴他們,「不驚、不怖、不畏」,願世間再無戰爭,一切眾生,不驚、不怖、不畏。但也許,長城的存在,就是為了戰爭,多麼矛盾的一個美學悖論,人類打打殺殺後的歷史印證,在後人面前,一切成為的美學了悟,如果所有的廝殺在千百年後必然只能成為後人爭相圍觀的古蹟,那麼當初的一切爭鬥是否還存在意義?問題既已成問題,答案便是答案。

    還有這麼一個地方叫做紫禁城,一想到它所承擔的歷史負累,便更絕蒼涼。這裡是天子的拂袖一揮、是大臣的冷汗涔涔、是將軍的真性情、是嬪妃的深宮哭泣,這裡是一切一切,帝國萬生萬物生命的最終決定處,走近一看,也才發覺它的大小與使命感的不對稱。它身為一間宮殿,在世界上,已經是個龐然大物了,但與它所統治的帝國疆域比較起來,終究顯得渺小。多少遊人川流而過,而中和殿裡也只剩下一張龍椅,和人們分享著它的萬年寂寥。百代興亡,帝國尚且能破敗如此,何況人的一生呢?小心的踏過青石板,這條筆直而寬敞的不歸路,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一生,走進走出,只是很體面的踩過青春。當年一切的生與死,都從這裡做出了決策;而現今它的生與死,我們卻不再顧問。我突然發現其實人生和歷史一樣,不論如何、不論結局,它最終會給你一個因果,千年古都之所以繁華又靜謐,你知道原因,或許又不知道,但所有的歷史問題,其實倒映的也都是人生問題,不了解的果的便是下一次瞭解的因。站在歷史面前,不是渴求著破解它每一處的玄機,安靜的欣賞前朝的壯麗或淒涼,歷史是一種安頓身心、是一種不再煩惱、是一種謙遜、是一種微笑。過分的貼上前人腳步,因為距離而產生的朦朧不捨,也就消失無蹤了。

    所以我不太記得究竟我是到了那裡遊玩、到了那裡欣賞、到了那裡仰望、到了那裡思考,北京的一切,其實陷在我與自己靈魂的對話當中,不構成主角。我知道蘇東坡當年被流放時走出的並不是紫禁城,但在美學意義上,看著這座紫禁城,我還是為蘇東坡嘆了一口氣。如果他不曾走出繁華,恐怕也不會在百千年後的今天持續發光發亮,文學是一種感恩和豁達,是在無窮逆境裡堅持的哈哈大笑。「竹杖芒鞋輕勝馬」,也許生命的豐滿時刻,就在於不再去在意頭頂上的烏紗帽何時必須摘下了吧。

    「繁華有憔悴,落紅歸寂中」,看著北京的市井大街,多麼大氣,多麼讓人流連,多麼高度發達,但是我想,這些千百年後會不會像我今日看到的紫禁城一般,供後人長吁短嘆呢?而我們後人所嘆息的前朝,又究竟是怎麼樣的前朝?我們今日追求的浮誇,在後人眼裡,又是怎樣一番風景?「繁華靡麗,過眼皆空;五十年來,總成一夢」。我們的繁華,或許只是我們的夢,夢醒了,我們又在何方?我記得小時候看書,看電影的時候,每每至中國,長城與紫禁城的影像便揮之不去,甚至,頤和園、十三陵、天壇,都在我的心裡種下了根,幻化成一幅很美很美的圖案。但所有一切景物都是如此,乘載著景物意義的不是景物,而是你的記憶想像,你心中所賦予他的美好。現實裡,當我到了這些景點,人滿為患,景點是吵雜的;但「美」的意義就是於此,並不是一件事物為美而美,而是美學能夠讓自己隔離外界,專心想像自己心中它最原始的樣貌,忽然遊客不見了,景點空寂了,除去萬物雜念,美由心生。

    後來當我在琢磨這些道裡的時候,才忽然發現,自己忘記了自己當時在家鄉的失意、忘記了自己的無數委屈。看那呼風喚雨的明成祖也成了一坏墳土,自己揮了揮手,算了吧;看那映著甲午戰爭熊熊火焰的頤和園,自己揮了揮手,算了吧;看著無數景物,也許生命的本質意義,就是跟自己說一聲,算了吧。既然文章寫得差,算了吧;考試分數不好看,算了吧;家中意見不合,算了吧;饒過自己,才能發現最初的你,和他聊一聊天,也許他會提醒你當初你的樣貌,退一步回頭找到自己,好好地問問他當初的決定為了甚麼,才會更堅持,才會更努力,在一切還沒回歸自我之前,所有尋覓只是迷茫,所有孤獨不會成長,只有想通,才拿得起放得下。「金剛能斷一切,唯心能斷金剛」,曙光裡最刺眼的陽光需要經過漫漫長夜,皓月當空的繁星點點也襯有夕陽餘暉,沒有失意,沒有孤獨;沒有孤獨,沒有成長;成長不一定會茁壯,成長的意義是笑得安詳,後來的我也許懂了些甚麼,也許又好像甚麼都沒懂,不論如何,每當「行至水窮處」,最好的辦法,就是「坐看雲起時」,不懂的剎那,正好是下一次懂得開始;迷茫的關頭,需要重新整理所有的價值觀,最大的審美包容,就是在無數吵雜當中安心清靜的看自己想看的一切;最大的生命包容,就是在失意的時候找到安靜的靈魂出口,也許是一幅畫、一段城牆、一個城市、一支筆、一抹夕陽,無數回憶連結,恰巧是心中最好的時節。「算了吧」,是一種失意智慧,也許我們都曾一再堅持要頂天立地,要奮發向上,要剛健有為,但當這一切都沒有自己心中的安定喜樂支持時,便完全沒了意義。傾聽自己,發現自己,照顧自己,偶爾回首看看歷史,千古興亡失意處,最後能夠走出來的人,不就是解脫了自己,達成了生命意義上的放下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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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楚海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