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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二零一四年,掐了指頭算一算,正好是甲午戰爭一百二十周年的紀念,兩個甲子過去了,黃海的水依然波滔,千萬年來的江水,依然自成格局的驚濤裂岸。細細濛濛的雨下了下來,一帆遠影出了港,船漸行漸遠,雨似乎又更大了,水師的英靈們,別哭。大海一向如此,接受世間一切萬物,幾艘乘載著最後帝國命運的軍艦,安靜的躺在它的懷中,曾幾何時,水面上的激烈廝殺,都被逐漸淡忘;北風嗚咽,難道你也在為他們憂憤不平嗎?天地不言,似乎所有硝煙在他們眼裡,都只是一縷輕煙;所有戰爭在他們眼裡,都只是宇宙過程。或許甲午海戰放大到宇宙意義上來看,不過就是幾分幾秒罷了,而且還是不知名的幾分幾秒。大海,究竟人類的打打殺殺,你看過了幾回?雲山蒼蒼,江水泱泱,出港而戰的北洋水師,你們圖的究竟是個什麼?忠誠?義務?帝國最後的光輝榮耀?如果讓你們知道了帝國最後的毀滅日期,其實就離你們轉身而去不過十五年,你們還會如此奮力一搏嗎?江山輪轉,家國興亡,莫非你們就只是歷史進程的過渡元素;戰爭,究竟打鬥的終極目的是甚麼?你死,我亡,千百年後,我們都亡。早知如此,將士成了很無辜的存在。

在頤和園裡,寒風撲面,湖水冰封。倚著欄杆,平視眼前的茫茫天地,回過身,是雋麗華美的屋宇,是峭利脫俗的奇石,我知道,所有北洋水師的經費,都在這裡了。或許,我踩著的正是江海上的大砲對轟、是指揮官沉聲暴喝的不甘心,是軍士自知將死的惶恐,一腳踏過,彷彿那一腳凍結成了永恆,在這著永恆的空間裡,仔細地端詳每個海戰裡的面孔,我知道,從日本和中國軍士的眼神中,我都見到了孤獨、恐懼。說到底,人既是人,你是人,我是人,給我一個理由,怎麼自相殘殺。

「無緣大慈,同體大悲」,千萬罪過,請隨煙塵消散吧,別再為了利益互相叨擾了。接近死亡,船艦搖晃,又何嘗是憑倚雕欄玉砌,無聲泣古的我們能夠明瞭的?所有面對歷史的無力,恰巧都是歷史自身的無力;所有的眼淚,落的不知是誰人的苦楚。悽愴煙雨,北洋水師,我到底該找誰要呢?找太后、朝廷、日本,還是天地,宇宙?他們會還給我嗎?或許還是北洋水師就是一個歷史宿命,但是為什麼這個宿命需要戰爭的相襯?戰爭背後是多少家庭的心碎,我們可能要拿無數的生命才能試著了解明白;戰爭既然總是要留下蕭瑟的背影,為何天地宇宙你們不阻止呢?是不是所有的生命,在你們眼裡,都是滄海一粟,不曾乘載意義?既然如此,我們個人的所有發揚奮勵和吵吵鬧鬧,也就都不帶意義了吧。

天地宇宙,是最大層次的無為,所有戰亂繁華,都在須臾彈指之間,我記得歌手胡夏這樣唱過:「山走,水會覺得渴;雲飛,雨會更寂寞;時間,都差身而過。」,所有人類的愛恨嗔痴,既不理,更無視,百代覆亡之後,山依然是山,海依然是海,「大空」境界,便是天地。戰爭,被天地宇宙「大空」了,這是一種永恆的看破,在戰火中,海上漫著熊熊烈火,山上滾著濃濃黑煙,天地或許也都看見了,但是無視,因為戰爭過後,人類死傷無數,但草會再長,水仍長流。「大空」,於是虛,但是「大空」的虛裡面,是千秋萬代的實;人類的戰火是實,但無限放大宇宙生命,所有一切便是虛。我記得蔣勳說過:「消逝,常常只是我們的視覺看不見了,宇宙卻還存在著不可知的因果。」,或許反思戰爭是一項永恆的修行,而答案「大空」,不存在著一個標準的取向因素,切換另外一個視角,戰爭同時也是推動生命消長,無死無亡,則無聲無長,放大時光意義,便一切有了說法。

關於戰爭,我記得小時候的自己是興奮的,從前家裡的玩具都是士兵模型、坦克,電影也是,總會覺得戰爭的場面提供一種無止境的亢奮顛昂,為了詮釋戰爭,電影的場景往往宏觀而激烈,很滿足我小小的心靈,對「激烈畫面」的大大感受。不知怎麼的,隨著年紀漸漸長大,無意間看了龍應台的「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」,可能是龍應台女士的文筆太好,又抑或其他原因,對於戰爭,我震驚了,背後的無數蒼涼,令我心中一陣刺痛。之後有一段時間大量研究了國共內戰和八年抗戰的史料,一遍一遍看去,眼淚一直忍住沒掉下來,每每看到「殲滅」、「殘部」、「包圍」、「潰散」、「舉槍自戕」,我的心就一遍一遍的刺痛,為甚麼,究竟甚麼使我們如此瘋狂?我不敢去面對將軍兵敗後舉起槍的場景,不敢想像幾萬年輕生命突然被「圍殲」的場面,覺得世間萬物都對這些生命太殘酷了,忽然,就沒了。不給任何理由,不容任何辯解。我們拿起槍,慷慨激昂,用生命去為難另一個生命,究竟在一切都結束之後,遭到為難的生命消逝了,在為難間生存下來的生命返家了,所有一切,究竟還剩下甚麼?

「山圍故國周遭在,潮打空城寂寞回」。

我記得有這樣一個案例,我印象特別深刻,每每看到這份史料,就會被心裡的悲涼壓得喘不過氣來。

國民黨在國共內戰的時候有這麼樣一個將軍,叫張靈甫,是個百戰將星,黃埔四期畢業生,手裡掌握國民黨當年的王牌,整編七十四師,是一支從八年抗戰死打猛拚起家的部隊,關內幾乎所有最好的美械裝備都第一時間下發給他們,戰鬥人員素質極高,可說是當時國內最好的部隊。一九四七年,山東戰區呈現膠著態勢,張靈甫奉命率部挺進山東地區,一路凱歌猛進,兵鋒直逼臨沂,但就在這個時候,國民黨原本的戰略構想,是讓整編七十四師走中路,以為主力,配合左右翼整編二十五師黃百韜、整編八十三師李天霞,呈楔子形式,痛擊共產黨的山東野戰軍,有一舉殲滅之的意圖。但是總司令湯恩伯雖然下的是一盤戰略好棋,但也制止不住國民黨,在內部的腐敗,對於李天霞在側翼的完全沉默,一點辦法也沒有。山東野戰軍,聚集二十萬兵力,對山東臨沂孟良崮山區的整編七十四師展開激烈的進攻,擒賊先擒王,共產黨賭上了山東地區的所有籌碼。李天霞和張靈甫之間早有嫌隙,但張靈甫萬萬沒想到李天霞敢將兩人恩怨明擺在戰場上,這就是典型的見死不救。二十萬大軍圍著三萬兩千人的七十四師,勝負已經很明顯了,七十四師機槍打到發燙,卻沒有任何水源冷卻,彈盡糧絕,七十四師激烈抵抗了三天,全軍覆沒,張靈甫舉槍自戕。整編二十五師的黃百韜窮盡了一切手段,但是遭遇解放軍的頑強反擊,被擋在距離孟良崮近在咫尺的天馬山下,看著孟良崮,黃百韜放下了望遠鏡,整編二十五師沉默了,就這麼一小段路,似乎是上蒼,非要這個整編七十四師亡。而令人心情更沉重的是,黃百韜並不是黃埔門生;此人尚為了黨國拚死拯救張靈甫,而身為黃埔三期的李天霞,卻保存實力,置國家危難於不顧,非要為難他的這四期學弟,張靈甫。兩萬三千具屍體,張靈甫在戰事最激烈的時候,最急需水源的時候,天頂上烏雲一片沒有,而就在張靈甫以下整編七十四師三萬兩千人壯烈殉國之後,天空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。歷史就是要讀到這裡,才會懂得,才會不自主的哀嘆一聲。歷史總要走到這一步,這麼多人的犧牲之後,歷史勝負已分,原來身為一個整體,年輕生命可以如此輕易的犧牲。

我答應過自己,看待歷史偶爾要拿下道德標準,但是我們重回功利層次,李天霞的抉擇是否存在著不得已?或許有些,拿著自己手下的將士生命開玩笑,似乎不負責任;但為了讓自己的將士不要付出代價,就讓其他人的將士獻出生命,在功利標準之下,也沒有任何意思正面效應,國民黨山東的戰略優勢喪失殆盡,所以我也同樣無法認同。如此沉重的戰爭悖論,為了保護,所以戰爭;為了戰爭,所以不保護。

「自古之兵非好戰」。

戰爭的最高境界,就是不戰爭;所以境界非境界,是名境界。但願這個世界不再有紛擾,所有人能夠安心地微笑。我知道不談論戰爭是不負責任的,因為那真真實實的存在在我們人類的生命循環當中,如果沒有爭鬥,就違反了人性,但甚麼才是人性呢?是善良,還是邪惡?我們都記得一次世界大戰聖誕節時,敵我雙方會爬出戰壕,同歡慶祝;同時我們也曾聽說,神風特攻隊駕著戰鬥機,飛行員雙眼輕輕一閉,海面戰艦轟然一響,冒出滾滾黑煙。戰爭,似乎就是人類一道永遠也解不開的哲學難題,而且是一道最殘忍的難題。或許,拋不下戰爭,就好好打一場戰爭;輸不起,就死撐到底,便也成為了我們人類生命裡最大的無可奈何了吧。人類一直都在找理由,給自己一個解釋,自己為何而戰,但其實這些我們給予自己的催眠,千百年之後,也都成了皮相;既然戰爭必須廝殺,那就廝殺吧,從歷史的角度,這又是一次人類的反省機會;既然一切還有轉圜餘地,那麼何必受人鼓動,熱血沸騰呢?熱血沸騰的同時,或許第一批上前線的將士便已經在流血。極不喜歡一句話:「寧為玉碎,不為瓦全」,如果這句話作為個人的人格目標,是沒關係的,但是一旦成為一個民族的群體共識,在戰爭時,就成為了一句逼迫選擇的話語,將反對戰爭、恐懼戰爭、逃避戰爭的人,都往戰爭這個火坑裡推,而不經過當事人同意;我記得那麼一部電影,叫《來自硫磺島的信》,戰爭,不過是少數的人慷慨激昂,大部分的人陪葬。

寫到戰爭,我總是會停頓,不知道接著該怎麼寫,因為怎麼拿捏,都覺得言不及意。也許戰爭真的很難琢磨吧,說到底,反對戰爭,在一個親人遭受戰火波及的人面前說,在一個充滿復仇火焰的人面前說,他又會和我怎麼說他所理解的戰爭呢?人類的問題千千萬萬,而太多問題濛鴻難解,那麼,既然我有幸生活在一個物質文明齊全的地區,不需要憂慮烽煙戰禍,我當然有那種天下太平的想像空間;但凡事不會盡人意,天命到來,戰端開啟,我不知道其他人會怎麼想,不過我認為,扮演好自己的角色,該抗戰抗戰、該適可而止適可而止,除此之外,普通的我們身在戰爭的漩渦中間,也別無他法。不管認不認「命」,永遠記得,尊重自己的「命」,不要糟蹋別人的「命」,嘗試在戰爭中盡力拯救每一條「命」,「兼愛非攻」,那才是正道,君子之道,會讓天下古今中外尊敬你的道。戰爭是上帝留給我們的難題,怎麼避免,是我們一代一代人,要持續去思考的永恆主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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